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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循 第 72 章

作者:伊人睽睽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4-05-16 23:53:29 来源:gegedan

江鹭和姜循在禁苑某道月洞门后的假山洞中私会。

半暗的山洞,姜循闭目靠在石壁上。

繁衣郁裙,莲沓饰发。洞外透入的光正好浮在她身前三寸处,流尘在半空中飞扬,暖玉色的尘光后,闭目的美人褪去平日的艳色夺人。她在无人处时的安然之态,如一尊谧宁的玉石观音像。

江鹭脚步脚步微顿。

他没有收敛气息,姜循听到动静,睁目望来。

她不和人相处时,一向漠然如冰。而她睁目后,眉目间的秾丽色中和了那股冷,带着些许傲色:“看来,阿鹭读懂了纸鸢的谜面,才被我叫来。”

她故作关心地询问:“你和杜嫣容相处的还好吧?杜家娘子娴雅静美,为人慧灵,是我万万比不上的。”

江鹭眼波轻晃,像淬冰出水,让山洞瞬间生光。

他有没有和杜嫣容见面,她没看到吗?那只纸鸢,难道是“意外”线断的?

江鹭心想:……傻子。

她竟以为他是看到了纸鸢上的谜面,才被她弄走的。她竟以为一个谜语,就能左右他的来去。

江鹭迎着姜循这打探的目光,心中且软且想笑。然他看她目中神色那样得意,便侧头咳嗽一声,不多解释了:就让姜循以为她是靠聪明才智哄来他的吧。

江鹭靠在石壁另一边,淡淡道:“所以,你用‘贺明’来引我,是想做什么?”

小小山洞,有江鹭这样武功高手在侧,姜循不担心他们被人发现。只是姜循微有不满:江鹭进洞后,便靠在洞口出去的石壁方向,离她十万八千里。

纵然他是为了聆听外头动静,离她也实在太远。

姜循暂时压下这不满,也作出公事公办的模样:“我方才代太子,去开封府见了贺明一趟。因为你关心凉城,我才特意赶来告诉你——贺明出身凉城。

“贺家以前是皇商,和朝廷、皇室做些生意,在凉城,应该有些名气。不过凉城的大人物们心系河山,恐怕不知道贺家这类人家的存在。就在两年前,凉城火灾后,贺家从凉城搬走,弃商从文,开始供贺明读书科考,好为贺家挣一个前程。”

江鹭睫毛微顿。

他望着姜循郁金色的裙裾,在昏色日光下流光溢彩。他有些心神不属:“凉城事变后,从凉城搬走的百姓非常多。毕竟若是不早早离开,便会为他国奴役。旧阿鲁国王已逝,新的异国国王和凉城没有私交,并不会善待他们。”

姜循同样俯着眼,偷看他衣摆与瘦腰:“你说的有理。不过有趣的是,贺家从那场灾祸中逃生,全族没有一人走丢,伤亡。自古以来,这类仓促之下的搬迁,容易爆发各类小战乱、疫病,而贺家全须全尾活了下来,倒真是运气好极。”

姜循盯着他袖子,想象他的手骨:“莫非老天爷庇佑?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世上受苦受难的人多了,那场灾难引起的‘风雨’多了,怎么不庇佑别人,却庇佑贺家?”

江鹭眼睛落到她腰间,目

光闪烁着快速挪开。

他已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升温,不过强撑:“你是想说,有人在庇佑贺家?难道太子两年前就认识贺家?”

姜循摇头:“如果太子两年前就和贺家相熟,他早会把阿娅安排到贺家,弄一个假的更好的身份出来。我不信太子对阿娅情深似海,但几分情真意切,总应该是有的。”

二人各自心猿意马,却偏把话说了下来。江鹭:“……我知道了,我会去查。你若有空,多照拂一下安娅公主。”

姜循抬头。

江鹭:“你听到了。”

姜循心中有数,却依然为此而神魂如荡,头晕目眩。

她先前用谎言诱导阿娅听自己的话,却没想到,她撒的谎,竟然会是真的。那个被太子关在牢笼中的阿娅,被折断羽翼的阿娅,被养得一派天真无邪的少女……也曾有过与众不同的一面吗?

阿娅并非生来就为人所困,只会唱些小曲吗?

姜循语气微冷:“难道你之前不认识她?或者你认识,却不告诉我?”

江鹭:“阿娅的事,我只是旁观者,无权置喙。若你能让段三哥开口,你可以问段三哥。”

他又不动声色地告诉了她一个讯息,姜循大脑混乱,默默记下,在心中消化。姜循掐一下自己手心,才继续冷静下来:“你可有去查过贺家的账簿?”

江鹭:“没有。”

姜循:“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样无能,我怎么放心你?”

无能?

江鹭抬眼看她,目蕴锋刃。

姜循突发奇想:“不如我还是和叶白商量吧。他如今虽然不在开封府,但是他有些人脉在开封府。查‘药田’时,还是他的势力和你合作的,你很清楚。”

叶白。

姜循傲而冷,起身便要从江鹭身畔走过,出这假山洞穴。错肩时,江鹭扣住姜循的手腕,将她拽了回来。

他扣着她,低着眼。姜循同样垂脸,望着他拖她的手腕。

洞外有光,洞内晦暗,二人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呼吸极近。他们挑衅、试探、彼此不服,光影的流离正如二人间若远若近的纠缠。

江鹭面容绷一下后又强行放松,耐着性子解释:“皇城司初立,职务杂乱不清,又有中书省介入,排挤皇城司。皇城司势微,不好在得罪太子后,又和中书省对峙,弄得满朝仇人。所以中书省介入后,我便没怎么过问过贺明。我以为,有舆情和证据在,贺家不会有好果子。

“不过听你的意思,贺家的账有问题?”

姜循和他相挨,娓娓道来:“我也不知道,只是怀疑一下。你既然要查凉城有关的所有事,不如盯紧贺家。我隐约觉得,贺明没有那么简单,贺家有很多事情没有浮出来。”

因洞穴狭窄,二人相挨,那缕缕馨香,便自她袖间、颈间、发间,朝江鹭鼻端拂来。江鹭低着头,见阳光斜落在她半张颊上,透白无比,连她颊上的细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江鹭扣着她腕子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他声音有异,尽量平静:“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去查。”

姜循道:“那便好。既然你已然清楚,我便走了——太子还在等着我回话。”

她轻推他手腕。

他微惊愕。

他抓她手本就未用力,她推搡间,轻易推开了他的手。他又别有心思,盯着她的举动,看她是否在欲擒故纵。然姜循好像真的急着离开。

就好像,将他从杜嫣容身边哄走的人不是她。就好像,他误会了她,她清清白白,是真的单纯因为正事,约他假山相会。

石壁凹凸不平,美人提着裙,小心翼翼地弯腰,要钻出去。江鹭强忍,目光平直地看着她半个身子都要沐浴在阳光下,他微一晕眩,下巴绷得生疼。

姜循迈步要出洞穴,走入阳光下,后方伸来的手揽臂,将她重新抱回一团昏暗中。

她发出小小的惊呼声,拽住那人拉她的手臂。

她明明惊呼,他却听出笑音。他鼻尖贴着她的耳,激得她后颈酥麻微抖:“你开心什么?”

姜循被兰香包围,心仿佛漂浮在云端,头重脚轻。她被勒着腰身,被抱得身子发软。她强行忍住,在他怀中转半个身,与他鼻息相错。

二人一低头一抬头,绮丽春情在此间浮动。

姜循委屈道:“你一过来,便摆出生人勿近的模样,吓得我都不敢靠近你。许是杜娘子貌美,你尚沉浸其中,懒得看我这糟粕。我只好配合你——既然只谈公事,那便只谈公事好了。我为你着想,你怎么倒打一耙?”

江鹭眉心轻轻一跳: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提起“杜嫣容”了。

她到底是多讨厌杜娘子?他听东京人士说过二女不合,但是竟然不合到了这个地步吗?

江鹭:“我并非故意,生人勿近是因为、因为……”

江鹭解释的话,中途磕绊,生生顿住。因姜循在他怀里,抬起脸,正用一双清泠泠的眼睛望向他。她眼睛清而亮,瞳仁微大,黑白相间,分外剔透。

这本是姜循的寻常美色。

可江鹭恍惚想:她平时有这样好看吗?

江鹭忽然卡壳,忽然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姜循疑惑地看他,他竟伸手,轻轻抚摸她面颊。他指腹温暖生热,本是寻常抚摸,可配着他此时专注出神的目光,姜循心头咚咚声急促。

她脸颊微红,仍笑着望人。而江鹭一时间大脑轰一声,喃喃想“不管了”。

不管什么脸红不红,不管什么多少时辰才能消下去,不管自己的局促和他人的怀疑……他和她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他许多日没有见她,他并非木偶石人,全然不心动。

江鹭低头,便想朝她亲来。

反而是姜循吓了一跳,朝后急退三步,后背靠在石壁上,硌得自己生疼。

江鹭朝她望来,姜循笑吟吟:“怎么,你忍不住呀?”

江鹭颈上有了红意,燥热难堪。他望着她一颦一

笑,心头生闷生烦。可小世子从不是急色之人,不然有失风度。()

江鹭警告她:“姜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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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勾我又不管我,这便是你的相处之道吗?”

姜循:“我没有勾。”

他清波一样的眼眸映着她倒影:“好,没勾。”

他朝前走,她朝后躲。他袖摆轻扬,将她困在石壁间。长袖抵壁,拂在她脸颊旁,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唇。他像在夜中湖畔徘徊的清拔羽鹤,高洁清雅,她是鹤羽下水中藏着的一尾鱼,尾闪银光,扑腾了那鹤一身水后,仓惶欲逃。

她的把戏并非每一次都生效,江鹭扣住她下巴,再一次俯脸。姜循目中有谑脸颊绯红,在他靠近时,又一次侧过脸躲开。

他的气息,落到她腮帮上,引得她笑起来,羞涩且快活。

江鹭声哑:“姜循。”

姜循:“干嘛啊,一叠声叫我?”

她这样调皮,他都不生恼,分明心中着急,他却仍是温和:“你说我叫你做什么?是褒奖你,表扬你,夸你做得好吗?

“你能不能把你这些勾人的小手段,收一收?”

姜循发现他竟然看出来了,便既是羞恼,又是忍不住笑。她不像他一样能控制情绪,笑音有些高时,他的手便捂了过来,不让她被发现。

姜循没被捂住的眼睛明亮万分。

她笑够了,张开手臂搂住他腰身,埋于他怀中,疑似撒娇:“阿鹭,不能这样。此非长久之道。”

江鹭拥着怀里那笑不停的美人,温声:“是么?那我们现在立刻出去昭告天下,气死太子,即日成亲吧。”

姜循震惊他的话。

他抚着她面颊,一寸寸欣赏她的表情,继续说道:“怎么,害怕?放心,我愿和你做一对野鸳鸯。太子要杀你我,咱们便葬在一起。什么凉城什么复仇,我只愿牡丹花下死,想来你也爱我如痴,要和我同生共死。”

姜循瞳眸颤颤,张口结舌。她起初缓不过神,心里生急……可转而,见他低垂眉目,神色平平眉目温雅,便知他只是说着玩。

是的,必然只是说着玩。

姜循后背出了一层汗,失力朝后跌。她眼睛一目不错地看着他,口上喃笑:“你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你真的要这么做。”

江鹭垂着眼,似在配合地轻笑。

他心中明白自己的癫狂与一腔怨恨不平。他敢做许多事,姜循好像并不明白他到底变了多少。

谎话自然是假的,假话却也藏着真心。不过她既然当做玩笑,他便也当是玩笑。江鹭温声:“跟你学的。你整日不都在胡说八道吗?我也试试。”姜循放下心,说:“你又不是我。我说的每句话,都有理有据。算了,看来你是不懂欣赏的。我的意思是,这里是禁苑,太子又等着我回话,我消失太久不好。”

江鹭:“我夜里找你。”

姜循微有动摇,却仍是坚定道:“那有些无趣。今夜去外面玩吧……我想和阿鹭

() 夜游东京城。”

她眨着眼看他,眼波飞扬,满是期盼。他在这样的眼神下侧过脸,推开她手臂,往后退开。

姜循心中忐忑又不快,以为他不情愿和她同进同出,她怀疑是否有杜嫣容的缘故。

姜循低笑:“你拒绝?”

江鹭沉吟:“我想拒绝。”

她一怔后便要发怒,却是江鹭背过身朝洞外走,回首轻语:“我找不到很好的理由拒绝你。”

姜循发愣后,心跳七上八下,靠着石壁,周身失力般地坐下。她抚摸自己微烫脸颊,呆呆看着郎君窄细腰身、走入阳光下的修长背影。

……刚才,她是不是被江鹭勾引了?

姜循咬唇:男女往来恰如行兵作战,兵不血刃你来我往。她做惯了赢家,忽然见江鹭后来者想要居上,主导这场战事,岂肯甘心?

赢家应该是她才对。

--

杜嫣容离开雨花台,既不去和贵女们放纸鸢,也不再接着等人。

她在筵席上和几位大臣说了话,递了些消息。贵女中有人来问她和江小世子相看得如何,杜嫣容敷衍着搪塞过去。

席间贵女们往来不断,或相携作诗,或赏花扑蝶,或闲聊玩耍,杜嫣容默看着人流变化。而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杜嫣容的侍女才打听到,江小世子回到了席间。

到底做什么样的事,需要离开一个时辰那么久?

杜嫣容目光从贵女中间瞥过,始终没见到她心里想的那个小娘子。而太子今日心情似不佳,中途离席后,再出面了一小会儿,太子便再未露面。

杜嫣容等待许久,也不曾等到江鹭再来寻她,她心中便明白了。

太子这生辰宴,她已与几位大臣谈好事务,江鹭又迟迟不来找她,暮灵竹中途退席后也再未出现。这筵席,对杜嫣容来说便有些无趣。黄昏之时,她便寻借口离席,出苑回府。

杜府中,杜一平负手而行,正要回自己院落,却见湖畔边坐着一人。定睛一看,那目有愁色、妍姿绰约的小美人,不正是他那多智近妖的三妹,杜嫣容吗?

若是平时,杜一平也不会搭理。可是此时杜嫣容坐在湖边满目惆怅,杜一平想起许多野志话本,不禁怕杜嫣容有什么事憋在心间想不开。

杜一平走到妹妹身后,妹妹都没有反应过来。他愈发肯定妹妹有心事,便重重咳嗽一声。

杜嫣容抬头,望了他一眼。

杜一平摆出兄长模样:“你不是去参加太子生辰宴了吗?怎么,又没见到江小世子?”

杜嫣容抱臂屈膝,看着湖面,喃喃自语:“小世子……”

杜一平伸长耳朵。

杜嫣容:“小世子似乎在做不该做的事。”

……他在席间消失了好几次。

杜嫣容:“在爱慕不应该的人。”

……那只断了的纸鸢,绝非巧合。

杜一平听得半懂不懂,却对江鹭非常有好感。江鹭查封“神仙醉

”,查封贺家,和杜一平之前弹劾百官,不是一样的道理吗?杜一平欣赏这位世子,便也愿意这位世子做自己的妹夫。

杜一平道:“那你要不要抢过来?”

杜嫣容睫毛飞颤而不语。

她目有踟蹰,杜一平见此,一下子兴奋起来。

他自来被这个妹妹的才智压着,好不容易有一桩事让这个妹妹犹豫,他立刻抓住这先行者的教诲机会,苦口婆心:“嫣容,我告诉你,这世上的聪明人多了去了。你莫以为凡事都在你的掌握中,好夫婿可是会长着腿跑的。你不捷足先登,自有别人看上……”

杜嫣容婉婉道:“哥哥,你唾沫溅到我脸上了。”

杜一平:“……”

他脸色青白交加,近而恼羞成怒,拂袖离开:“我再不管你了!”

逗走了他,杜嫣容才怅然一笑,继续坐在湖边出神:江鹭在行很危险的事,她要装作不知吗?

--

姜循下午没有见到太子。

奇怪,她明明来回太子的话,太子却以朝务为借口,并不见她。姜循未放在心上,只因她知道自己和贺明见面相谈的话,自会有人汇报给太子。

大约他已不耐烦和她见面演戏了吧。

他不见她,她乐得轻松,要寻借口离开禁苑早早回家,准备夜里的私会。出禁苑时,姜循在一道长廊边,意外见到了阿娅。

阿娅坐在湖水边赤脚玩水,哼着小曲。她身后站着两个卫士。

绿柳如烟,四面清风如沙。想来暮逊吸取先前皇帝欲溺死阿娅的教训,并未让阿娅再身处危险中,也不让人来打扰阿娅。

然姜循走过去时,隐约捕捉到湖对面有道影子一闪而过——像是江鹭那个门客,段枫。

不过她不是武功高手,并不确定。

阿娅回头,见是姜循。姜循走来,两名卫士让路,姜循道:“你帮我谱个曲,如何?”

这样轻松的事,实在简单。阿娅感激她先前的救命之恩,又对她一向有些好感,便痛快地答应了。姜循蹲在阿娅身畔,和阿娅讨教谱曲之事。两个卫士见没有他事,便放松下来。

阿娅教会姜循后,好奇问:“你也要学唱小曲吗?”

姜循俯眼睥睨她,目中神色幽邃。

她透过天真的少女,在追寻昔日安娅公主的风采。她并未寻到,遗憾地收回目光,手指抵在唇前,轻轻眨眼:“嘘,秘密。别让他人知道。”

阿娅眼睛微亮。

在这寂寞的深宫中,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先前她刚从太子的牢笼中走出,认识了贺明,转头贺家又被关了起来,她重新被抓回了樊笼中。

她不认识谁,也没人瞧得起她,没人和她分享秘密。

只有姜循。

阿娅颔首,小声:“我不会告诉太子殿下的。”

两个卫士自然听到,然而那是人家情人之间的情趣,他们早已学会什么话向太子汇报,什么话不汇报。卫士们装聋作哑

姜循乐得自在。

--

江鹭在离席的诸多臣子中,亦是忙得很——从宴席上退走,他急着去汴河州桥边。

太子生辰,与民同乐。民间此夜灯火如昼,箫鼓喧天。又兼七夕刚过,节日余韵未散,街衢间华灯密密,灯山火影伴着人声喧哗,京瓦伎艺热闹非凡。

一月有余,流民得到安置,也来过这节日。他们有些人在街上认出了小世子,怀着感激之心朝世子打招呼,江鹭一愣,微笑点头。

他这般和气,一下子让出来游玩的流民激动万分。那人跑走后,一会儿重新奔来,朝江鹭怀中塞了一包糖炒栗子,不等江鹭反应过来,就跑得没了影。

江鹭心暖又失笑。

而有一人认出他,便有更多的人认出他。有人来送花,有人来道谢,有人丢下一盏莲花灯便走。

江鹭始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露面。他看旁边有成衣铺,便绕进去换了身衣容,戴上蓑笠,遮挡了容色。这一次出来后,街上认识他的人倒不多了。

江鹭便站在墙边,观望着金碧相射罗绮满街,往来游走的人流。

忽而,一个小孩到他身边,拽他衣袖。他心中一紧,以为自己又被认出。

江鹭蹲下来,小孩子笑嘻嘻地交给他一张纸条,奶声奶气:“给你。”

江鹭:“谁让你给我的?”

小孩如泥鳅般溜走,江鹭心中已经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流民认了出来。只是奇怪,大多百姓是白丁,送花送菜倒是正常,怎么会给纸条?

江鹭打开纸条。

夜火在天,风拂衣摆,蓑笠轻纱飞扬,一重游火落在他眼中、纸上。纸条上几分熟悉的字迹跃入江鹭金澄色的眼底——

“我亦倾慕你。”

他心头重重一跳。

他盯着字条,往后看——“无论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江鹭耳边响起清越的小曲哼唱声。

江鹭捏着纸条抬头,见是汴河中的棠木舫上,烛火在一瞬间点亮,船楼窗上晕黄明光中映着名妓纤影。一丛花影斜入窗,名妓在窗后抱着琵琶弹奏,边弹边唱这半文半白的词:“……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桥边许多看客趴在围栏上,朝船上掷花,喝彩不住。

乐声随水波起伏,叮咚声中,歌声婉转黏哒。与此同时,江鹭见到灯火铺曳的街对面,背对着石桥和人群,站着一个俏生生的鹅黄衣裙的小娘子。

她逆着人潮,隔着嘈杂人声,字字句句跟随曲声念字。

流水落花,曲声婉约,众人呼喊,灯明如昼。她在说些什么,旁人也许听不清楚,可江鹭耳力是这样好。

抛却人声,抛却喧哗,万籁俱寂,似只有二人相对。

江鹭清晰无比地听到姜循的吟诵:“我亦倾慕你。日月更迭,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

这是昔日阿宁和江鹭的誓言。

此时,江鹭拿着的纸条、名妓唱的小曲、对面鹅黄衣裙小娘子的吟诵,同时发生。

姜循不是白日时那类艳光四射的妆容——她不施妆容,简衣素裙,发无钗饰。她干净皎洁,打扮得不像贵女,像个出门玩耍的平民小丫头。

像昔日的阿宁。

江鹭一动不动,捏着纸条的手指用力,她那誓言一样的话语在他耳边不断重复。

心头惊风骤起,俯瞰重生的血液在骨头裂缝间蜿蜒,填补那破了洞漏了风的空虚心房。

江鹭耳边近乎耳鸣,眼睛几乎失明。整个天地间,唯一鲜亮颜色,是姜循从熙攘人群中逆流而出。一重重流光如碎雨,美人袅袅,风摇影动,如梦似幻。

夜风徐徐,香雾氤氲,浮光明晦间,他在她走来的短短十来步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快从心脏脱出。

他要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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