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大厦 第4章 异域盲流

当小船驶离刁曼岛，清澈透亮的海水泛起波纹，罗震湘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次坐船的经历。

“你说这艘船的水密舱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漏吧？”他不无担心地说。

“坐船就不要想着船会沉。”希沙姆头一次露出了严肃的表情。随后又笑逐颜开地表示：“别担心，这一片水很清澈，你就算掉下去我们也找得到。”

“太损了哈～”

玩笑过后，罗震湘一转头，看见罗伊也靠在护栏边，朝着前方海平面尽头若隐若现的陆地眺望。

他曾问过罗伊为什么不远万里来到陌生的国家，在一座只有两千多人的小岛上定居。罗伊的回答是：忍受不了喧嚣中的孤独。

然而刁曼岛在旺季时游客众多，可一点也不清净。更不用说岛上除了橡胶林，就是各种豪华酒店、高尔夫球场等高档娱乐场所。在这种环境下当一个贫民，时间长了心里能好受吗？

罗伊没有解释，只说是命运的愚弄。他这回跟着离岛，主要是为了去城里买点药品，好回去继续担当赤脚医生的职责。

罗震湘看得出他牵挂岛上的每一个村民，因为这个法国人对沿途的任何风景毫无兴趣——除了安琪拉城的标志性建筑，普利黄金大厦。

当船只靠近港口，璀璨的金光晃得人眼睛都疼。那正是普利黄金大厦镀了真正黄金的外立面反光。

其实越南河内早就有一座镀金酒店，不过那才25层。而作为近十年新兴、在某大国大力资助下建设的超级大都市安琪拉城，誓要将“壕无人性”发扬到极致。整整180层、960米的普利黄金大厦，通体使用镀金瓷砖打造。从内到外的设施更是全部用上最尖端的黑科技，宣示赛博时代的到来。

“只有精英中的精英，才有资格出入黄金大厦。里面就连保洁都是常春藤名校硕士。”罗伊发出慨叹。

“读个硕士就为了扫厕所？”罗震湘不免诧异。

“关键是看谁来上厕所。有时候分配者的一句话，就能让你从原来的阶级突破出去。”

“这样啊……”罗震湘手搭凉台遥望黄金大厦的穹顶，喃喃自语：总有一天，我也要上去看看。

“怎么，你也想去普利黄金大厦扫厕所？”希沙姆玩笑道。

“不，”罗震湘摇摇头：“我是要去上厕所！”

踏足安琪拉城，扑面而来的就是令人恍惚的科技感。全息招牌、空中出租车、各式各样的机器人，以及步行街和广场上炫耀各种新款义体并借此玩极限运动的跑酷仔。不过传统跑酷爱好者认为，装义体违背了跑酷精神的初衷。而新派支持者则认为传统派都是老古董，并且指责部分传统派成员借助脑机增强神经协调性的行为是五十步笑百步。

“你怎么看？”希沙姆问。

“我觉得……”罗震湘耸耸肩，他对跑酷并不感兴趣。

“你还没看出来吗？咱们这位东方朋友，就同刻板印象中所描绘的一样，基本只会对钱和与赚钱相关的行当感兴趣。”罗伊轻飘飘地说出一句无比正确的话。

“赚钱的行当……”希沙姆表示：自己有时会来安琪拉城扮演导游或者掮客，从人生地不熟的游客手里赚点钱，而靠着这些能耐，他也在安琪拉市有了一间还算不错的公寓。

罗震湘不禁错愕。搞了半天，原来只有自己才是最没见识的“三低”人口！

“你不会把聪明的希沙姆当成纯粹的渔民了吧？都什么时代了，谁还没三四个副业？”希沙姆含笑的瞳仁中同时闪烁着真诚和狡黠。

在一处街口暂时告别了罗伊，希沙姆就开始给罗震湘建议了：“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得尽快多交一些这座城市里的朋友——不是那些在广场上用义体跑酷的，咱们跟那些人玩不到一块儿去。要找就得找跟我们一样装不起脑机、吃了上顿盼下顿的普通人。”

“比如说？”

“比如说……”希沙姆环顾四周，冲不远处一家咖啡馆外露天位坐着聊天的几个人方向示意：“就像那些人。关键是观察他们的眼睛，是良善之辈还是奸佞之徒，眼睛会告诉你答案。”

在希沙姆的鼓励下，不善交际的罗震湘横下一条心，打开手机翻译软件，先输入自己想说的话，预习了几遍，就走向三个坐在遮阳伞下的当地人，打起了招呼：“哈喽，堵优汪突俊克提（你们想来杯茶吗）？Iwillpay（我来付钱）.”

滑稽的口音惹人发笑，但“iwillpay”这句发音极其标准，并深深打动了那三个陌生年轻人。

“Youwillpay（你来付钱）？”

“Yes，ofcourse（当然）！”

“Niceguy（好家伙）！”三个人冲罗震湘竖起大拇指。

原来交朋友可以这么简单。

加拉瓦，来自孟买，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威猛，皮肤红润健康，不像一般的阿三那样喜欢对女人评头论足开黄腔。萨拉本·宾·萨拉赫，长得圆滚滚，不管说话做事喜欢慢吞吞的节奏，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慵懒至死。林潮辉，一身书生气，是几人中唯一一个上过大学的，五音不全却热爱音乐，参加过几次选秀，都在第一轮被刷下来，后因不满父母给自己安排的工作，独自一人来到安琪拉城闯荡，结果大半年下来没找到正经工作，钱也快花光了。

借助翻译软件得知这些情况，罗震湘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热血上头了：“走，我请你们下馆子搓一顿！”

也许真是馋饿急了，加拉瓦表示他知道一家离这儿不远的火锅店，用的都是非预制菜，口味很好。

罗震湘也不含糊，一声“走”，就叫加拉瓦领着众人前去。

五个人，六百大洋，把罗震湘最后的老底掏了个干净。

为了面子他付押金时刻意斜着手机。但眼尖的希沙姆还是看见了交易软件中那可怜的三位数。

于是吃到一半，希沙姆就装作不经意地提出，待会儿去机场或港口附近拉几个游客赚点钱。

萨拉本把饮料瓶吸得直响，打了个饱嗝，认为干脆睡个午觉再去。

林潮辉表示同意。

但加拉瓦或许意识到希沙姆不是随口说说，对这件事充满了期待。

罗震湘也认为，当个编制外的导游，是赚快钱的好机会。既然希沙姆愿意教，哪有不学一学的道理？

在他的一再坚持下，萨拉本和林潮辉也同意了。

吃饱喝足后，几人便又在希沙姆的带领下，奔赴港口。

到地方就看见黑压压的全是打算当向导和掮客的人。客船靠岸，这些人便拥上去，争抢着刚刚登岸的“财神爷”们。

罗震湘根本挤不过。好在他们有加拉瓦。加拉瓦宛如一座大山，强行分开人潮，凿开一条通路，截到了从德国来的一家四口。看见他拉到客人，罗震湘、希沙姆等人便忙抢上去，为这个德国家庭扛行李。

等再从人潮中杀出来，秃顶的德国男人长吁短叹，仿佛刚刚走过的不是港口，而是奥马哈海滩，而他终于体会到百年前顶着机枪碉堡往前冲的美国大兵们的感受。

随后，一行人又在希沙姆的带领下，乘坐时髦的空中出租车（反正是德国佬付钱），来到城市南大区，走进一家不大但很干净的旅馆。

希沙姆用流利的德语和游客交谈，那秃顶的德国男人露出笑容，显然对他的安排很满意。

等德国家庭拿着门禁卡上了电梯，前台接待便给希沙姆扫了个码。

听到金币落袋的提示音，希沙姆向众人展示自己的成果。百分之二十的提成，足够几人再下一次非预制菜火锅店了。

“原来这活这么来钱，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罗震湘既激动又免不了抱怨。

希沙姆很实诚地笑道：“毕竟我那时还不够了解你。”

就这样，几人在希沙姆手把手的教导下，学会了拉客——找旅店——谈价钱等一系列程序。说简单也简单，就是要勤快，手勤脚勤嘴也勤。如果客户对你的第一印象不错，那么后续几天直到他们旅行结束，你都能从他们口袋里赚到钱。

干了一个星期，送走了那家德国游客，五个人从旅店那里拿到了最后一笔中介费。

但看到入账的数字，希沙姆脸上短暂扫过一层阴翳。

“黑心的旅店老板，把我们的提成降到10%了！”

“砍了整整一半？”加拉瓦大叫起来。

萨拉本摸头叹气：“早知道不那么勤快了。这些天我起码累瘦了五斤。”

最年轻的林潮辉则轻咬嘴唇，就像很多踏足社会不久的毕业生，尽管生气却也只能不甘心地把亏咽下去。

罗震湘思忖再三，咬牙道：“他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咱们以后再不给他介绍客人了！”

希沙姆无奈地摇摇头：“这家旅店已经是同档次里提成最多的了。高档些的宾馆只接受正规中介入驻。”言下之意，他们不正规。

罗震湘听闻，拼着一口气说：“不给我们入驻，大不了我们自己搞个旅馆，从拉客到房费，全部自己吃下去！”